春心永远尹老师
每当曙光初照,就可能在师大苑小区的大道上遇见年逾百龄的尹老师散步晨练。已是酷暑时节,他仍一如既往,目视前方,胸腹前挺,以小快板节奏迈动双腿,如战斗之鹅,笃笃—笃笃前行,他哪里是在散步啊,他是挺进!遇见他,我该当执弟子礼,趋前问候,但我很少这样做。我主观感觉,不能去打扰老师、不要去中断或扰乱他挺进的节拍。我只以目光向老师“晨参”问安,视线画弧180度追随他笃笃行远。望着他的背影,时光恍然倒流,倏忽间,竟是距今44年的情景,那时尹老师56岁,那时他就是这昂首挺胸腹的战鹅步态。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尹老师任教我们77、78级的中国现代文学课程。先是,同学们未见其人,已闻其奇——说他,曾就读及毕业于“为配合抗战建国的需要,培养革命干部”①的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1947年该校由党办改制为国立政治大学),曾在国民政府最后一届文官考试中夺得第一名,曾入幕总统府为蒋介石起草过文牍,曾任重庆日报主笔——因而同学们莫不翘首期待这位传奇老师。
(注①:这是中央政治学校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制定的“教育目的”。)
说到传奇,那时的重师中文系真个是传奇群体,诸多师尊如同昨夜星辰昨夜风,浑不似现实尘世中的凡胎肉身,教写作课②的龚灿光老先生参加过二次北伐和广州起义,元代文学专家刘知渐先生五十年代居然胆敢捋虎须与“郭老”争鸣,精研古典文学的郭病魂先生大半生坐牢(日伪监狱、国民党监狱以及后来长达23年的极左冤狱)而傲骨铮铮,讲中国通史如叙家常的乔以仁先生前几天还是重棉一厂的仓库保管员……这些传奇老师半数来自于中文系主任陈以震先生的敦崇礼聘。
(注②:教我们写作课的是若干老师,诸如名满全省语文教育界的董味甘、分析范文细致入微的杨承章、童心洋溢才情湍飞的彭斯远、专教议论文声若洪钟的李云峰、男同学梦中女神的韩健敏,等等。那时候我们聆教的几乎每门课程都是由若干老师依其所长分时段或分范畴任教,用今天的话说,授课均为豪华阵容。)
陈主任也是很奇,他是历史学者,却担任中文山长,并且众望所归、师生服膺,如今回思其因,应在于他行事出以公心,耿介无惧,唯才是举。他为中文系延揽真才实学的师资,不仅有寻矿觅宝的慧眼,还有“继绝世,举逸民”的勇毅,斯时文革虽结束而余威犹存,他招来的几乎全是往日阶下囚、当世沦落人,他们出任教席是会被极左人士视为沉渣泛起的,是有政治风险的,陈先生却悍无所畏。
尹老师的来重师,便是陈主任“招降纳叛”的成果。那一天,陈先生翻过歌乐山,来到巴县西永乡太平大队,向赤脚在田间劳作的尹老师伸出了有力的、温暖的、热情的手,泥里水里的尹老师是怎样的心情我们不清楚,他是在衣裤上猛擦满手泥污而迟迟疑疑不敢去握,还是如溺水人紧忙抓住救命的援手,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我们知道的是,他在 1958 年落了难,妻离子散,被发配到长寿湖农场变相劳改,越6年,遣返老家西永当农民,当了 15 年半!
一瞬握手飞越21年凄风苦雨,尹老师于是登临讲台,只见他的面容、形体、站姿、行态大异于今人,俨如三国水浒等古代说部中的人物绣像,一派老中国之风,比较言之,同授此课的冯承藻老师则是当代仪表,具足新中国味。尹老师与我们互致礼敬③,然后开讲,开口即声若摇滚宏音,嗓虽沙而发自肺腑,大教室里百余学生,第一排不觉震耳,最后一排每字每词清晰入耳,这就是传说中的摄受力吧,唯因他充满了激情!
(注③:大学课堂上师生互敬的行礼如仪,在1990年代的某一时刻忽然齐刷刷消失了,似有冥冥一声号令,其实正是千年百年之变局的一个表征。 )
那时节,给我们授课的每个老师都充满激情,激情奔涌使他们常由讲题延伸至自身的悲欣沧桑,例如郭病魂先生,讲古诗文而生发联想触动记忆,说他平反出狱那天,一众狱友拿来跌打损伤的药酒与他告别,那酒里泡着蜈蚣、蝎子、雪上一枝蒿、香附子等毒虫毒物,不是绝对不能喝,却是绝对不能多喝,但惜别之际大家抱头痛哭,激情之下,郭老师“宁伤身体不伤感情”,高诵“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仰天豪饮,以致当场被毒翻在地!幸得狱方紧急送医抢救,否则就只能横着出狱了。
尹老师有所不同,他的激情并不横溢四射,而是灌注于所授内容之中潜流冲腾,一上讲台就把自己的身心都融入、熔化于课程,然后表达,不,是表现出来、展演(performing)出来!讲《女神》时他是郭沫若,是吞日的天狗;讲《雨巷》 时他是撑着油纸伞的惆怅男子,正与丁香姑娘擦肩而过;讲《尝试集》他把翩飞的蝴蝶、新鲜的黄油面包和江边的“辟克匿克”(picnic)都带进了教室;讲《沉沦》他将主人公的性苦闷与民族悲感表现得身受魂与——他高声引述作品主人公的呼喊:“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这分明也就是尹老师自己的呼喊和渴求啊!在他的课堂上,我第一次接触到“力比多”“快乐原则”“化妆的满足”等 概念,讲这些过去犯忌当时也容易犯忌的概念时他不仅是百无禁忌,而且眉飞色舞心驰神移,粗沙的嗓子顿时泛音和鸣,高度近视的双眼顿时大放毫光,不苟言笑的面孔顿时红光满面,他似乎已化身为这些概念,他竟把抽象深奥枯燥的概念活泼泼、热气腾腾地展演出来了!像郁达夫以《沉沦》震惊、刺激了当时的文坛和社会精英层,尹老师活龙活现、酒神狂歌式的讲授,也震惊、刺激着我们小至16岁大到38岁的男生女生的心灵。他讲授的作家作品和他的遭际与体悟、情感与欲望交融为一体,飞瀑洪流般倾泻而出!他的激情授课定有借酒杯浇块磊的大比重成分,却从未述身世诉苦难宣悲愤,我们从他那里听不到对不公命运的怨怼或控诉,不知道他究竟因何具体“罪状”而被打入炼狱,不知道炼狱里他有怎样的煎熬,他就像作家冯骥才虽遭生活毒打却仍然《感谢生活》(冯氏的这篇小说还有个副标题:“献给十年浩劫中受过苦的人”,发表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1期)。
只是在谈学习方法的讲座上,尹老师无意间透露了几丝昔日信息,他说他在西永乡间,夜间值守谷场或粪池,通宵达旦,一首又一首一篇又一篇背诵经典诗文,为的是强健记忆力、固守专业学识,更是以先贤高标激励自我。他提起这如磐暗夜时仍然没有怨诉,但星月黯淡山影森然的情境已在满座学子眼前展开,长夜独徘徊的尹老师仰望苍穹,长声吟诵那些柔曼的、凄婉的、激壮的、豪放的诗歌,那些剧作的独白对白,那些小说、散文的语段篇章,唯有这些篇什和吟哦的回声,陪伴他一个个夜晚。在那漫长的21年里,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沉重、孤独与恐惧,他至今不曾松口道出!他在任何时候的言说无一例外都是励志的话语,他是永远向前看,还是永有余悸不回顾?我宁愿相信,他是信奉鲁迅的“肩住黑暗的闸门”,放我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1989 年,尹老师退休了,退休之后他更忙个不停,兴办学校,兴会唱酬,各种会议,各种活动,还每天遨游互联网,他依然思维敏捷,依然澎湃激情,依然青春之心,闻知学生生了二胎,他诙谐笑赞“高产作家高产作家”;77级的“老果果”④学生向他送上“师恩似海”四字,他秒回“生情如山”;问一个学生是何党派,答曰“群众”时,尹老师妙语脱口而出:“你是最大的党派!”……这不止 是急智如电的对答,其中大有机锋与深意。
(注④:莽汉派诗人胡冬 1984 年诗歌的名句:“吃吧吃吧,这是77级的老果果”。 )
许多年以后,尹老师定居大学城师大苑,此处与他的故乡西永近在咫尺,出发与归来形成了一个美妙的闭环。许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尹老师什么都没有变,看到他,我总是“图文无关”地想到白先勇的小说《永远的尹雪艳》,只因为这标题里有“永远”和“尹”⑤。尹老师也正是永远的尹老师!尹老师说他的长寿秘诀是十六个字:“天天学习,天天休息,天天用心,天天开心。”天天,就是永久、就是永远——永远热爱文学、热爱生活、热爱异性——所以他,永远挺着胸 腹向前看,永远踏着他那坚定的特色鹅步笃笃向前挺进。
(注⑤:抗战时期少年白先勇在重庆待过些时日,所以定然知道重庆话里尹、永同音,都读为“yun”(允),他 这小说标题用重庆话来更具声韵回环之美。 )
图为2022年11月3日,民进重庆市委会主委、市政协副主席陈贵云(右)前往尹从华家中看望慰问,并向尹老祝贺99岁生日。(民进重庆市委会供图)
尹从华,男,1923年11月生,重庆市人。1947年毕业于南京国立政治大学法政系,重庆师范学院中文系退休教授,曾先后任民进重庆师范大学小组组长,民进沙坪坝区工委副主委、主委,民进四川省重庆市第四届委员会副主委、第五届委员会常委,民进重庆市第一届委员会顾问等,曾任四川省人大代表、重庆市人大代表、沙坪坝区政协副主席、民进全国“五大”代表。著有自编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合编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发表关于鲁迅小说、郭沫若杂文、徐志摩诗歌、阳翰笙剧作、周恩来统战思想与文艺思想、《新华日报》与《群众》周刊等研究论文多篇,被收入《周恩来研究文集》《阳翰笙剧作新论》《新华之光》等专著中。他长期利用业余时间为职大、自修大学讲课,呕心沥血,培育人才,退休后致力于社会力量办学,任民进沙坪科技学校校长,学校和他多次获得表彰。曾获重庆市优秀教师、市民族团结先进工作者光荣称号。
作者:张家恕